“漢匈和親”失效的背后,暴露了匈奴單于難以啟齒的秘密
每當提起漢朝與匈奴的“漢匈和親”,我們首先會想到一個人——王昭君。
漢元帝竟寧元年(前33年),王昭君作為大漢天子的干閨女遠嫁匈奴,被匈奴單于封為“寧胡閼氏”(閼氏,音焉支,意思是“王后”),象征她將給匈奴帶來和平、安寧和興旺。
圖|王昭君畫像
從此,昭君出塞的故事和她那一首《怨詞》,在民間被傳頌了兩千年。
秋木萋萋,其葉萎黃,有鳥處山,集于苞桑。養育毛羽,形容生光,既得行云,上游曲房。離宮絕曠,身體摧藏,志念沒沉,不得頡頏。雖得委禽,心有徊惶,我獨伊何,來往變常。翩翩之燕,遠集西羌,高山峨峨,河水泱泱。父兮母兮,進阻且長,嗚呼哀哉!憂心惻傷。——王昭君《怨詞》
其實,漢朝歷史上作為政治籌碼而嫁給匈奴單于的公主,又何止王昭君一個人?數不清的真公主、假公主,因為這“漢匈和親”的政策,而墜入胡塵。
漢朝自立國以來,最大的敵人便是北方的匈奴。高祖劉邦建國初期,大漢還處于窮困潦倒、百廢待新的階段。面對匈奴不斷南下“打谷草”,漢高祖劉邦忍無可忍,最開始采取的是以蠻制蠻的策略,想以武力解決邊疆問題。
公元前200年秋,平城之戰爆發(平城在今山西省大同附近)。劉邦的北上大軍先后擊敗韓王信和匈奴左右賢王的幾支人馬,劉邦率領先頭騎兵部隊進入平城。也許是因為初戰告捷,劉邦顯得有些麻痹大意,不等大批步兵趕到平城,他就馬不停蹄地率領騎兵向北追擊。結果迎頭遇到了冒頓率領的匈奴主力大軍,被團團包圍在白登山上。劉邦被困在山上七天七夜,最后才驚險脫身。
圖|匈奴冒頓單于
“漢匈和親”是漢初高祖劉邦經歷“白登之圍”后,認識到大漢的實力不如匈奴,痛定思痛,采取的一套懷柔之術。就是通過送公主和親和財物利誘,滿足匈奴的欲壑,實現了和平共處的一項外交政策。
漢朝采取的這種“給人給物”的外交策略,是懾于匈奴騎兵強大實力的理性選擇。剛剛結束了秦末的大亂,漢朝初年的國力,還無法與統一草原的匈奴抗衡。而匈奴在冒頓單于時期實力極強,他趁秦末中原大亂,先后擊東胡,逐月氏,其統治區域東起遼河流域,西到蔥嶺(今帕米爾高原一帶),北抵貝加爾湖,南接長城與漢朝分庭抗禮。
圖|公元前200年西漢與匈奴疆域圖
從此,漢高祖開始的和親獻貢政策,成了漢朝初期的慣例。每當在漢朝和匈奴出現統治者變更的時候,就會有一位漢朝公主被送到匈奴和親,以確保兩個大國之間的盟約繼續有效。在漢惠帝繼位不久,第二個和親公主就在公元前192年送到冒頓那里,漢文帝和漢景帝也都延續了這一政策。
對于“漢匈和親”的政策,大漢朝一直認真地執行,但是,實際的效果是怎么樣呢?
漢朝將公主以及大量的物資,源源不斷地送往匈奴的龍庭(匈奴單于所在地),以為能夠換來邊境的和平。但是,大漢的北部邊境,依然時不時地受到匈奴的人南下“打谷草”的騷擾。
大把的錢花出去了,卻買不來和平。這讓漢朝統治者出奇的憤怒,認為野蠻的匈奴人未開化,背信棄義,而且貪得無厭。
圖|被漢人認為不開化”的匈奴
當然,這些評價都是站在漢朝的視角。如果站在匈奴單于的視角看,會有不一樣的結果。
“漢匈和親”失效的問題真的是匈奴人貪得無厭這樣嗎?
我們與其去指責匈奴單于和其部下的人品、道德,不如深入地了解一下匈奴這個草原帝國的國情。弄明白草原帝國的統治邏輯,我們就能夠找出和親失效的原因了。
匈奴人所管轄的土地是一片地廣人稀的草原,由于草原的氣候原因,并不適合像漢朝那樣,發展以耕種為主的農業生產。草原的優點就是草多,所以適合發展以游牧為主的畜牧業。
畜牧業主要是放養馬、牛、羊等牲畜,但是牲畜太能吃草了,一片草場無法供給牲畜所需要的草料,吃光后就必須去尋找新的草場。這樣有規律地游牧,一方面保證了牲畜的活力和草料,另一方面也維護了廣闊草原的生態環境。草原上的民族必須得不斷地四處遷徙,游牧民族的“游”字,就是這樣來的。
圖|草原的牧場
因此,游牧的生產方式,決定了匈奴的社會形態、國家治理方式,會和華夏區域的大漢截然不同。
草原的治理方式是什么樣的?從草原上最微觀的結構——家庭,我們就可以理解匈奴帝國政治結構的由來。
在草原游牧民中,一個大家庭往往由數代有著血緣關系的男性親屬組成,并由輩分高的家庭的年長男性所領導。男性在成年結婚后,一般會向大家長索要一些牲畜,作為自己的財產,也是自己養活家庭的工具。不過他并不會遠離自己的父輩和兄弟們,而是仍然和大家一起生活,放牧牛羊。因為對一個獨立的家庭來說,理想狀況是男人管理畜群,女人管理蒙古包,但是在草原艱苦的自然環境中,一個家庭是很難完全自食其力的,需要更多的家庭通力配合。
于是,有血緣關系的許多家庭組成大家庭,共同放牧大家的畜群,以及協力完成其他事情。許多鄰近的大家庭就構成了一個草原部落,戰爭時這個部落就成為了一支小規模的軍隊。
地廣人稀的草原帝國,其實就是由這樣的一個個以家庭為單位的族群構成的。大大小小的族群不斷地遷徙、放牧,他們認同單于是自己的最高首領,但單于無法直接控制某一個小的族群,他需要通過控制某個大的王,間接控制小的王,把自己的命令一層層傳下去,最后抵達一個具體的族群。而且,由于游牧經濟的特殊性,不論是單于的龍庭,還是大小王的營地或者某個族群的營地,總是在不斷的遷移之中。
圖|游牧民族會定期遷徙
因此,冒頓單于為了管理這以遼闊的草原為主體的國土,將匈奴的疆域拆分為東、中、西三個大的部分進行管理。
中央是龍庭,也就是單于庭,由單于自己直轄。東西兩邊分別是左賢王和右賢王管理的區域。單于庭南邊對著漢朝的代郡和云中郡。左賢王庭是匈奴的東部地方政府,統治區域東接濊貊和朝鮮,南界接漢朝的上谷郡。右賢王庭屬于匈奴的西部地方政府,管轄區域南到漢朝的上郡,西部直抵月氏和氐、羌各部落。
圖|公元前124年漢武帝擊匈奴前版圖
按照匈奴傳統習俗,通常單于以下以左賢王的地位最尊貴。左賢王不一定都能成為單于,他只是單于的第一順位人,也就是說相對于同為單于兄弟或子孫、具有繼承權的右賢王和左右谷蠡王而言,左賢王成為單于的可能性最大。
這種單于居中,左右賢王“兩翼齊飛”的制度可能在冒頓時代之前就在草原上施行了,范圍則可大可小,一直被此后的各個草原政權采用,管轄廣袤的草原和各部落。
從匈奴的管理制度我們可以發現,草原帝國的重大秘密,即它們并不是鐵板一塊,實際上都是松散的部落聯合體。“漢匈和親”的失效,其實大漢是錯怪他們了,表面看上是匈奴單于背信棄義,其實背后隱藏著匈奴單于不愿讓漢人知道的秘密:那就是,遠離龍庭的草原部落侵犯漢朝邊境的問題,他管不了。
前文說過,草原上的大小部落都在四季中不斷地遷徙,包括單于所在的龍庭,位置也是不斷變化的。所以漢朝派去和匈奴聯系的使者抱怨:這龍庭怎么沒準地方啊,老是換。漢朝人也很困惑,匈奴這國家連國都沒準地方。這是什么國家啊?
單于和龍庭都在不斷地遷徙移動,更何況小的草原部落了。所以,很多時候,單于真的不清楚某個族群當前具體在哪里,他們在干什么。匈奴全國人民都再移動,這對于統治者來說就不好辦了。
圖|匈奴單于所在,就是龍庭所在
怎么不好辦?都是游民,不好管理,也沒法收稅啊。農耕帝國的人都是依附于土地去謀生,離開了土地就活不了。所以古代中原王朝能夠實行郡縣制的官僚體系,然后建立戶籍制度。人只要一固定,賦稅和勞役就好辦了。但是,在草原上這一套可玩不轉,你今天跟他說收稅,明天肯定就找不著人了。草原那么大,收那點稅還不夠追他的成本呢。
那么,既然匈奴單于沒法收稅,怎么維系草原帝國的統治呢?
答案很簡單,草原上的單于不收稅,他們對草原的統治,靠收買。你看,不僅不向各個部落伸手要錢,反而要分給他們錢。
單于的錢從哪兒來啊?有兩種途徑:
一、跟農耕民族進行以物易物的貿易;
二、從長城的南邊,農耕民族那里搶。
冒頓時期,匈奴基本控制了西域,完全壟斷了漢朝與西域之間的交通路線。西域諸國乃至中亞的安息都喜歡漢朝的絲綢、茶葉、瓷器等,但由于交通路線為匈奴所阻,不能直接與漢朝進行交易,所以就只得依賴匈奴做中間人。如此一來,匈奴這個“中間商”,可謂是賺足了差價。因此,有了安全穩定的收入來源,匈奴人就沒必要冒著風險去南下“打谷草”了。
圖|邊塞貿易
所以,匈奴單于要維系龐大而松散的草原部落聯合體,除了自己部落有足夠強大的軍事實力,可以鎮得住場子外,更為重要的是,還要能給整個草原的各個部落帶來經濟利益,這才是草原帝國長治久安的關鍵。
弄清楚匈奴帝國的權力結構,我們就知道漢朝的和親獻貢策略為什么屢屢失效了。
漢朝送給匈奴龍庭的那些貢品,基本上由匈奴單于先分配給龍庭內部享用了,最多再分配給握有大權的左賢王庭和右賢王庭一些,再往下的那些小部落,根本分不到一杯羹。
對那些小部落來說,生活本來就比龍庭要艱難很多,也需要華夏的物產來改善生活。他們當然可以通過關市來交易,不過部落較小的時候,本身資源有限,達成交易相對困難。再有個天災人禍什么的,這些部落就只能鋌而走險,拉起一隊人馬沖向南邊搶東西,然后帶著戰利品逃回草原。需要強調的是,匈奴方面本來就有很多從漢朝投降過來的叛將、叛兵,他們對漢朝的邊境情況更加了解,也更容易南下劫掠財物。
圖|匈奴來犯
漢朝這邊憤怒地罵匈奴人不守信用,而高高在上的匈奴單于,可能根本不清楚下面的小部落干了什么事情,即使單于知道有些小部落可能南下劫掠了,游牧帝國的松散特性讓他們也不好管束,甚至懶得管束了,反正自己的龍庭定期能收到漢朝的貢品,能夠籠絡住與自己關系最緊密的那批部落首領,維持住大體上的場面就行了。
因此,漢朝的貢品最多只是買到了來自匈奴王庭和主要族群的和平承諾,并不能杜絕邊境上的侵擾行為。
現在我們知道了,漢朝人指責匈奴單于“背信棄義”,其實是冤枉他了。可惜,當時漢朝上下很少有人看清這一點。漢武帝時期,漢朝攢夠了戰爭的本錢,對匈奴發動了一次次的征伐。雖然衛青、霍去病取得了收復河套地區、控制河西走廊這樣的成果。但漢武帝沒有就此息戰,而選擇了幾次傾盡全國之力,深入匈奴腹地的戰爭。
結果我們都知道,由于北方草原太大了,游牧民族又善于遷徙,他們暫時避開了漢軍的刀鋒,等漢軍無功而返后,找一塊肥美的草原,就恢復生機了。因為草原的游牧生產方式,大漢無法在草原上建立郡縣制的統治,漢軍也不可能長期在草原駐軍。沒過幾年,匈奴人就又卷土重來了。
這事兒,我們“事后諸葛亮”來分析,對漢朝來說要徹底解決匈奴的北方威脅,最好的方案莫過于分化瓦解匈奴,用一個草原部落來制衡另一個草原部落,從而保障長城以南的王朝疆域內的長久和平。你暫時消滅了匈奴又能怎么樣?匈奴沒了,也還會有其他游牧民族部落崛起。
可見,能夠拋下我們已有的經驗,去以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是多么的重要。換位思考,說起來容易,其實真正能做到并不容易。
參考資料:
《草原帝國》——勒內·格魯塞,1998-5-1商務印書館出版
《匈奴史稿》——陳序經,2007-8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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